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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來喔!趁熱喔!我透早在北港市場買黑豬肉,煮了這鍋菜頭排骨湯請你們吃」

(幹!明天就要拍撿骨了,現在這鍋菜頭排骨湯,也太應景了吧!?)

這桌上一鍋熱騰騰的菜頭排骨湯,對於身處在冬天夜裡,即將在隔天清晨紀錄撿骨工作的我們來說,是無與倫比的溫暖啊。眼眶微濕的我們,帶著感恩的心,看著這位端湯來的男子,守哥守哥是明天要採訪的撿骨師坤木伯的兒子,有著北港人獨有的憨直言語以及溫暖人情。而明天拍攝的主角坤木伯,是家傳第三代的撿骨師,因為撿骨是很不為人知的一門行業,我們深怕在拍攝地當下,觸犯了許多隱晦禁忌,怕有個閃失,會造成撿骨師、主人家或者是我們自身的不吉不利,原本跟我們採訪團隊約在時明師這裡訪談,但是因為坤木伯年歲高,很早就寢了。於是就跟守哥來聊一下明天拍攝撿骨的配合事項。

一邊喝著暖暖的菜頭排骨湯,一邊閒話家常。正當我們猶豫著要如何開口,詢問禁忌事項的時候,守哥突然說:「吼!我爸跟叔叔知道你們要來拍,今天下午還特地去剪了個髮型,”sedo”一下誒!」眾人停了一下,笑了開來。不過原本以為坤木伯是很古板的長輩,竟然為了隔天的拍攝,特別去做造型,這讓我們對明天拍攝作業的規劃,突然陷入了霧裡看花的情境之中。

  充滿霧氣的還有隔天清晨六點半,我們在北港道長蔡尚坤帶領之下,來到了要撿骨的墓地入口處,東方才剛微露魚肚白,空氣中還沒散去的氤氳,更顯得這農田旁的墓區,有種特別的氛圍,並不是印象中土葬墓地的恐怖感覺,而是,嗯,就像是會出現在文青雜誌中的照片依樣,如此純樸,如此詩意。

正當平面攝影師組裝好攝影器材,要拍攝環境畫面的時候,看到遠處兩人騎著野狼機車,慢慢地朝著我們前進,噗噗噗噗噗的獨有排氣聲響,瞬間將時間拉回十多年前,你我騎著摩托車一同郊遊,或者是電視上看到過的「摩托車週記」的影像,只不過這畫面中的主角,滿頭白髮的是坤木伯,以及戴著帽子的進生伯,這影像挑動起攝影師的神經,拿起攝影機準備要紀錄的時候,(捆隆、啪)阿伯們回油之後關掉引擎,兩位老者從摩托車上搬下來撿骨用的工具,對著我們說聲:「敖早(台語早安之意)」,下一個瞬間,以非常輕鬆的步伐翻過土堆跳過矮牆,穿過大小各異的墓地,我們還因為兩人年紀加起來超過一百五十歲,但是身體卻如此硬朗而感到訝異的同時,他們已經消失無蹤。

道長蔡尚坤看了我們驚訝的表情,就說:「有厲害喔?在墓地這裡沒有人比他們更厲害了!」「等一下你們會看到的喔,會是最完整的撿骨儀式。」我們知道尚坤道長正值壯年時期,他的輩分與名望可以說是非常之高,而道長卻又能夠以現代的觀點闡述傳統宗教的觀念原由,十分令人敬佩。若尚坤道長如此表示,那可見坤木伯的經歷可說是超越一般人的認知。我們亦步亦趨的跟著道長,來到了撿骨現場。家屬約有兩代人,已經在現場等候。坤木伯就像是司令官一樣,坐鎮指揮,進生叔則像是指揮官,帶領撿骨團隊進行除草作業,同時要家屬燒紙錢給先人墓地周圍的好朋友們,希望今天的撿骨儀式不會造成祂們太大的不安。我們靜靜地在一旁拍攝記錄著,突然間坤木伯說了句話:「前面的人走開,不要站在墓碑前面」,接著就看到進生叔拿起了鐵鏟往墓頭走去

「沒禁沒忌!破土大吉大利!」

話一說完,進生叔鐵鏟插入墓土,向四方鏟了四鏟,之後交由他人執行挖土作業。墓地上的土原本就相當地厚實,在十年的日曬雨淋之下,更將扎實的程度翻倍,就算是正值壯年的作業夥伴,也不見得鏟起一坏土。但是原本就對撿骨現場存有敬畏之心的攝影師,就低聲地問道長:「道長,這是不是很陰?等一下挖到棺材的時候,我們會不會被煞到?」

「靠杯啊!不會啦,要煞也會先煞到我,免驚,我替你們擋」

齁齁,道長渾厚宏亮的聲音,總是能喚醒我們這些迷途羔羊的心靈,既然道長這麼說,我們就放心地去拍攝記錄吧!不只我們卯起來拍,連墓地主人的孫子輩,也都拿起了手機拍照留念,嘿,難怪進生叔要先講那一句話:「沒禁沒忌」啊!

從一開始的魚肚白,過了兩三個小時之後,氣溫漸漸回升,這挖土作業大似進行到了一半,平面攝影師一邊拍攝一邊休息,不知不覺地也菸也抽了半包,在場的家屬們,等待這麼久,也聊起了關於墓地主人的最後的記憶。

「那時候阿爸的大厝(棺材)是我們兩個去選的。」

「好像是去嘉義選的,然後說這種的住起來比較舒適」

  「光是棺材就要十五萬元了。」

  「幫阿爸穿壽衣的時候,這種西裝款式的,穿得特別久,還特別交代手套要戴好,襪子要穿好。」

我們在一旁聽了也覺得頗為有趣,畢竟一家人還和樂融融地回憶過往,也是個不錯的紀念。突然之間傳來了金屬敲打木頭的聲音,所有人的視線都轉往墓地中心,土公仔(挖墳工人)說了聲:「中材了(挖到棺墓了)!」坤木伯進生叔往前走了一步盯著暴露在土堆外的棺材看。

  (攝影師心中有跑馬燈出現:這就是傳說中的棺材!?這棺材看起來很破舊!破舊的棺材一定都會有蔭屍?!我看殭屍道長電影裡面演的都是這樣,然後林正英會挺身而出,對抗邪惡的蔭屍鬼出現的畫面,哎呀!假如真的出現的是蔭屍那該怎麼?!聽說北港這裏特別多蔭屍啊?!

  另外一個人拿出手機在搜尋蔭屍的圖片,不看還好,一看臉色發青!哎呀,這下看起來跑不掉啦!)

「靠夭啊!你是在怕蔭屍喔?!」

  (幹!道長你講話可以小聲一點嗎?都已經在害怕了我…)

像是看穿我們心中害怕的事情一樣,道長一臉輕鬆地說:「咱北港這裡地下水水位比較高,土葬的位置又深,所以墓位容易積水,蔭屍發生的比例也就高了。」

「但是你看今天這口棺材,看起來是比較乾的,應該不會有蔭屍在裡面。」

對啊!這整口棺材展現在家屬與我們的眼前,看起來沒有長年浸在水裡面的狀態。接下來答案即將揭曉,工作人員用鐵鏟輕輕一碰,就產生了裂痕,道長這時候就要家屬圍在旁邊看,大女兒這時就問道長了:「不是人家說看到親人的骨頭會煞到嗎?」道長反問:「你跟父親的感情有這麼差嗎?若是祂會煞到後代,你們也不會祭拜祂了!」聽了之後,兩個女兒就放心地往前站,大女兒拿著黑傘到棺材的頂部,準備將爸爸的骨骸請出來,孫兒輩的就拿好手機,準備記錄這歷史性的一刻。

工人用力地將沉重的棺木抬起來,沉睡在底下十年之久的骨骸,在大女兒拿著的黑傘遮蔭之下,展現在家屬面前,肉體的部分已經完全腐化,只剩下骨頭,身上的西裝已經破爛不堪。接著工人的一兩手指穿過瞳孔原本的位置,把先人的頭蓋骨提起來放在鏟子上,這時候道長說:「大女兒,來把你爸請出來了。」大女兒就手扶著頭蓋骨說:「爸,現在要帶你入新厝,我就要請你起來囉。」跟先人做最後的告知之後,把頭蓋骨放到一旁的布上面。道長這時候補充說:「開棺撿骨的時候會有要家屬背對墓地迴避現場的說法,是因為以前有不肖的撿骨人員,覬覦往生者身上大批的金飾陪葬品,引此編這套說法不讓家屬發現有人在盜取陪葬品的行為。所以我特別要你們直接看,看仔細,最好友拍照存證,證明我們有好好地辦理這次撿骨的任務,沒有讓你們後代子孫漏氣。」

  道長話剛說完,二女兒馬上交代:「我爸的骨頭要撿完整,手指頭、腳趾頭都要算清楚,不能有遺漏啊!」面對家屬的要求,進生叔好像沒聽到一樣,自顧自的走往骨骸旁邊,雙手用力一拎,西裝外套連同包覆在裡面的肋骨、脊髓、臂骨,一口氣全部收集完成,西裝褲一拿起來,大小腿骨一根都沒少,最後進生叔彎腰,將兩只手套跟襪子拿起來交給坤木伯,打開一看,完整的手指骨腳趾骨一根也沒少,採訪團隊這才醒悟:原來手套襪子是這個作用啊!

但是坤木伯眉頭一皺,問了家屬:「你爸右手有受過傷,裝過骨釘對吧?」大女兒看了小女兒一眼,滿帶疑惑地說:「嘿呀,祂的手有出車禍受過上,你怎麼會知道?」坤木伯拿起了一節手指頭,上面還有鋼釘遺留在上面,果真是位厲害的撿骨師,看到骨骸有任何狀況,都會跟家屬知會一聲。就算撿骨這件任務再辛苦,有再多不好的傳言,坤木伯堅持要給往生者、在世者一個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的答案。這時候我們感受到,撿骨跟其它的行業一樣,只要從業人員心懷尊敬,沒有甚麼好害怕的。

 看到那根鋼釘,尚坤道長就對著大女兒說:「你爸以前生病的時候,不去看醫生,都是聽電台放送的膏藥廣告,然後買來吃,吃到最後沒救了回老家了。這接鋼釘還是我們要祂去看醫生,才做手術治療的。」聽到先人在世的事蹟,大女兒、二女兒充滿著哀傷神情,懷念起老爸以前種種故事。孫子們呢,則是拍照打卡上傳到個人的FBIGLINE,告訴世界,他們用台灣特有的方式,度過跟阿公最後的相處時間。

人體總共有206塊骨頭組成,在現場坤木伯確認好沒有遺漏的部分,並且簡單地清理之後,將布包捆好,要帶著先人的遺骸入奉金甕進靈骨塔。進生叔拿起了榔頭對著墓碑一角用力敲下去,向陰陽兩界宣告這塊墓地從此回歸后土。撿骨作業圓滿達成之後,接著就是要前往靈骨塔了。不等攝影團隊準備好,坤木伯進生叔兩人一發動機車,就直接出發了。三個小時前看到的文青感的畫面再次出現,只是這次機車後座多了一副死人骨頭。

  (不過,坤木伯啊,您稍等我們一下可以嗎?)

好不容易攝影團隊移動到靈骨塔現場,只見家屬圍在帳棚下,坤木伯已經將先人骨骸依照相對位置,排開在工作布上,有些骨骸還沾著滲進棺材裡的土壤,坤木伯拿起了刷子,從頭到腳,啊不,是從頭蓋骨到腳趾骨,仔細地刷過一遍,坤木伯笑著說:「你們這樣看,有沒有像在照電光啊?!(X光片)」在旁邊的年輕人一邊拍照一邊點頭認同坤木伯的說法。整個把骨頭都清理一遍之後,拿起了老舊的鉗子,對準頭蓋骨上方的牙齒,用力地,把殘留的牙齒都拔光,拔完之後下巴上的牙齒也跟著拔除掉。「古早人說的,這死人的頭殼如果牙齒還留著,就會吃子孫,對子孫不好,所以要拔掉然後丟掉。」接著進生叔從工具包裡面拿出了一個白布袋,將頭蓋骨包入白布袋中後,用紅線拉緊綁好,然後拿起毛筆蘸了墨汁,仔細地、專注地在布上面,描繪出眼睛鼻子嘴巴,再用紅色墨汁畫上耳朵,表示還給這份骨骸一個身分。這臉像還不能亂畫,進生叔說:「如果這骨頭的主人是女的,你臉畫的比郝柏村還陽剛的話,那就不行了。」

同時坤木伯拿起了一柱香,開始將脊髓骨按照順序串接起來,像這種老經驗的撿骨師,不用甚麼人體骨骼排列說明書擺在旁邊,他自己就可以將骨骼依照前後順序串好在香上面,接著用紅線把脊髓骨度定好,把多餘的香剪掉。接著拿起小紅布把右手手指所有骨頭全部包起來,然後用紅線綁在右手前臂骨頭前端,左手、右腳、左腳的處理方式也相同,細心的程度讓在場的家屬感嘆,原來先人往生之後,還能受到如此貼心的對待。

當眾人還在探討這副骨骸要何去何從的時候,坤木伯搬來了一個大甕,俗稱奉金甕,然後依照兩旁對稱花紋,在甕的頂端做上記號,前後左右。接著坤木伯拿起了左邊的大腿骨與小腿骨,慢慢地放入甕裡面,然後放入右邊的大腿骨小腿骨,接著放了些木炭,讓骨頭定位不會亂移動。確認好方位對準標線,再將右手臂與左手臂放進去,再次的檢查位置是否正確,接續放入木炭、骨盆、脊髓骨、肋骨、肩胛骨,把木炭堆到固定高度之後,把布包覆著的頭骨放進甕裡,這個時候就要確定好位置要正,現場嚴肅的狀況,連原本熱鬧拍照的家屬,都不敢流露開心的表情,認真地看著坤木伯將先人的骨頭排正排好。

「這骨頭就是要排正,才會舒適,要每一塊都要排進去,我們撿骨的就是對這個要要求,因為我們是對往生者負責的。」在放好頭蓋骨的時候,坤木伯講出了這段話,這是坤木伯打從心底對自我的要求。這時候尚坤道長慢慢的走了過來:「我那邊手續辦好了,準備要入塔了,家屬你們把奉金甕抱著,跟著我走。」

看著前往靈骨塔的一行人離去,坤木伯轉身帶我們到附近墓地的小矮牆,講起了小時候跟著阿公到墓園撿骨,那時候年紀還小,甚麼也不怕,到墓園裡還有飯可以吃,有錢可以拿,心裡就想說這個行業還蠻不錯的,就跟阿公說:「以後如果有要幫忙的,找我去就好啦!」於是就跟在阿公附近學習,在十八歲那年正式自己出來接案,成為獨當一面的撿骨師。

  從小跟在阿公身邊學習經驗,也累積了不少知名度,所在北港地區,坤木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,人稱「撿骨仔(撿骨的人)」,也因為自己爽直的個性、豐富的經驗,能夠給予主人家滿意的服務,得到了鄉里的好名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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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回想起這六十多年的撿骨生涯,坤木伯笑開了嘴說:「你們一定很想知道我有沒有遇到鬼?我跟你說,沒有。」

「不過有一次我有接到一個案,因為那個主人家的墓地很深,選擇在深夜時段開始作業,所以談的價碼很高,我們就承接下來。結果那天晚上夢見墓地主人託夢,說會給我的金額只有幾百元,我想說怎麼有可能,也沒放在心上。」

  停了一下,坤木伯抬頭看著我們,說:「不過隔天撿骨作業結束之後,我有問同事主人家給的費用是多少?同事說出來的金額,不多不少,跟昨天托夢的內容一模一樣。」

這時候坤木伯臉上的表情是得意的,因為這件事到現在都還想不透為什麼會這樣?但是卻成為了他可以跟眾人分享的絕妙經驗,哈哈,還真的是絕了。「還有一件事情,有一次有人來找我,說是家裡面委託他人撿骨,之後小朋友出現異狀,想請教我為什麼會這樣?我就跟他重新檢查奉金甕裡面的骨骸,仔細一看,哎呀!你這狀況不妙啊!」

  (幹!哎呀這麼大聲,我也被嚇得很不妙啊!)

坤木伯從一堆人骨中挑出一塊骨頭,跟主人家表明這塊骨頭是動物的屍骨,「很有可能是在整理骨頭的時候,沒注意到有野狗叼了塊骨頭過來」,而在坤木伯重新整理之後,這家人的生活才逐漸恢復平靜。這時候坤木伯的表情輕鬆了許多,原本我們認為他不會敞開心胸的跟我們對談,現在我們可以放下心了。

「伯啊,你做這一行,你太太怎麼敢嫁給你啊?!」

  「幹X娘咧,甚麼不敢嫁!」(來了!真性情出現了!)

  「以前有人要來作媒,來到了我家門前,想說來跟鄰居打聽一下我有沒有在家?鄰居就回說:啊你要找撿骨的那一家唷?!對啦!他們家在撿骨的!撿骨很厲害的!」

「挖咧幹X娘咧!甚麼不說好,說我撿骨撿得很好」

   (簡單的國罵傳達出來坤木伯的心聲真男人啊!)

「很多人說撿骨很好賺,怎麼可能!看風水做墓地的賺的錢都比我們多,我們能賺的有限,能夠養家活口就好了。以前我拿錢回家我媽媽看到都笑呵呵,結果過年節慶要搓湯圓,我想說一起搓湯圓,我媽媽嫌我的手在撿屍骨,不讓我搓湯圓,我的錢就會拿,湯圓就不給我搓。」坤木伯笑著帶著點怨氣,講出了深藏心裡多年的心聲,年歲八十好幾的坤木伯,看盡了生死,最後要看開的,應該是這心裡的疙瘩吧,我想。

  電話聲響起,坤木伯接起電話:「守啊!安抓?好,我來跟他們說!」掛上電話,坤木伯對著正在收器材的我們說:「拍完了對吧?我們阿守說要請大家吃飯,他煮了一鍋藥燉排骨等著大家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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